專為懶漢“設計”的耕田
“連字都不認識”的村民,還要受土地“欺負”,連做“懶漢”的資格都沒有
回到家的東塘人別無它途,只好重新撿起家門口的農田。
近幾年,國家糧食收購價格節節攀升,廣東稻谷每斤最低收購價逼近1元。但這一切,和東塘人似乎無關,好的年頭,種的糧食僅僅夠填飽肚子。
土地貧瘠,嚴重沙化。雨季時,海風長驅直入,帶來豐沛降水,田里的積水半年也排不完;但這里也會一連好幾個月滴雨未下,村民只能眼睜睜看著禾苗干死。
靠田吃飯的東塘村民,實際是靠天吃飯。即使是最好的年頭,畝產至多也就500斤。而在其它地區,依靠機械科學種植,畝產千斤早已不稀奇。
提到科學種田,很多只上過小學的村民連“聽都沒聽過”。在東塘,機械化種植幾乎是空白,拖拉機、肥料這些提高產量的“法寶”,在大多村民眼里實在多余,“有那錢,還不如直接買糧食”。
有村干部自嘲:這里是雷州的撒哈拉,村民文化不高,還要受土地“欺負”。
村民們說,東塘的田是專為懶漢設計,“只要老天開恩就有飯吃,否則做再多也沒用”。
但偏偏很多“連字都不認識”的村民,卻連做“懶漢”的資格都沒有。
靠著分散在好幾處的一畝農田,47歲的村民賴雪貴一個人拉扯著四個孩子。四年前,丈夫因淋巴癌去世,而她有兩個兒子生下來就是癡呆。
地少,賴雪貴只能一地兩用,割完水稻后,立刻種上番薯。曾經有技術員告訴村民,應該如何科學施種才能提高產量,但她和鄰居卻怎么也記不住,更學不會。
賴家家徒四壁,沒有日歷,沒有時鐘。幾乎是文盲的賴雪貴,這樣的生活延續多年。“看時間有什么用?”早晨她跟著鄰居下地,晚上跟著大家收工。
賴雪貴說,她都忘了上一次看到百元大鈔是什么時候。周末,兩個讀書的孩子必須回家,因為田里需要他們,但家里卻沒有多余的床,兩個孩子只能去鄰居家借住。
就是這一畝三分田,東塘村民們把全部的精力和時間,甚至包括對生活的熱情,都花費在這里。因為,這里能讓一家人吃上飯,遇上好的年頭甚至可以吃飽飯。
不幸的是,幾乎沒有家庭能從口糧中“摳”出可供變現的余糧。有人曾試著種花生、辣椒,但都“只有熱情,不懂技術”,忙活了一年甚至還要賠錢。
每年青黃不接時,村里女人都會回娘家。譚妃簪就是其中之一,每年她都會回到徐聞娘家,拿回幾十斤米,填飽四個孩子的肚皮。但因為出不起路費,即便以這種理由回娘家,一年也頂多一次。
譚妃簪將家里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小兒子身上,希望他將來賺了錢把家里房子蓋起來。但兒子今年其實才剛滿5歲。
和記者聊天時,譚妃簪正在削紅薯。剛削沒一會,她就小聲抱怨:“剛才削得太快了,皮削得厚,浪費了很多。”有點不舍,她又拿出兩個小的,掂量著說:“嗯,今晚應該夠吃了。”
16歲的大齡初中生
他們操著純正“雷州普通話”,初中沒畢業就輟學已經成為一種慣性
力氣不比別人少,運氣不比別人差,命運卻好像偏要和東塘人作對:在外打工失意,回家種田也“從未得意”。
慢慢地,村民意識到,真正的困頓,也許不在破敗的茅草屋上,不在沙化貧瘠的土地里,而是深深植于自己頭腦中。
東塘小學,一年級課堂上,老師用一字一頓的普通話教孩子學拼音,轉身喝道:“安靜!”此時,普通話又變成雷州方言。
“不說也得說”,村支書王南說,301名學生全部來自本村,老師也都是本地人,他們也無奈,村里有電視的家庭不超過1/20,互聯網更是新鮮事物,土生土長的老師很少接觸到外面的世界。
很多教師是小學畢業后就留校任教,教書多年后通過進修才拿到文憑,早就錯過了學普通話的最佳時期。“雷州普通話”就這樣代代相傳。
2007年前,對于村里不少適齡兒童來說,連聽這種“雷州普通話”都是奢望,因為他們交不起學費。
當年9月,廣東省政府決定,免除全省農村義務教育學生學雜費和課本費。
“從那以后,每天早晨走在公路上三兩成群的小學生才真正多了起來。”校長鄭景豪說。以前教室坐不滿,現在不上小學的情況基本已經找不到了。
但小學畢業后,村里的孩子們必須到鎮里才能上中學。鎮上的兩所初中,每學期寄宿費200元,每個星期伙食費20元。這筆錢又成了沉重的負擔。
村民譚妃簪家就是典型。兩個女兒都在鎮里上初中,以前全家一天還能吃上兩頓飯,現在孩子連吃飯的錢都交不起,就連去年的電費都還欠著。
表面上看,東塘“小升初”的入學率達到100%。但農村孩子上學晚,8歲上一年級“還算早”,進入初中時大部分都超過16歲。
一批批說著純正“雷州普通話”的大齡初中生,走出家門,重拾父輩之路。現實再多的困難,也阻擋不住他們對外面世界的渴望。
長期關注農村教育的中央教科所研究員儲朝暉認為,輟學除了經濟原因,和上學晚帶來的“心理挫折”有很大的關系。
義務教育是規范性教育,須遵循共同規范。然而,15歲后人的個性發展“井噴”,逆反心理隨之出現。“如果18歲還在上初三,很難找到正常年齡孩子應有的成就感,輟學如影隨形”。
村民們的邏輯是:如果上學太早,初中畢業了還干不了活。村支書王南介紹,整個東塘村目前約有130人就讀初中,但其中超過100人上不完三年初中就會中途退學。
于是,一批批走出去的東塘人,在外艱難闖蕩一兩年后,含淚而歸。接過父輩的鋤頭,結婚生子,終其貧窮而平凡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