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樂雄
人類最愚蠢的想法之一是自以為可以預見未來,就在全世界都認為美國天下無敵、包括美國國防部估計在2025年之前世界上沒有一支與自己抗衡的力量時,恐怖主義以大大超越常規的方式和規模出乎意料地突然出現在美國和世界面前,盡管其面目十分丑陋,但它畢竟以前所未有的姿態出現了。
約6年前,上海人民出版社把當時國內學者批評亨廷頓"文明沖突論"的文章匯集成冊出版時,筆者就生出幾個疑問:這些學者是否真正具備了同這位大師的對話能力嗎?還是硬擺架式想借批評出一下學術風頭?如果亨廷頓預見一旦被證實,中國學者何以面對世人?這本論文集豈不成了后世笑柄?"沙漠盾牌"后的海灣局勢、巴以沖突、波黑戰爭、科索沃戰爭、東帝汶危機、車臣戰爭等似乎正在一一證明亨廷頓的預見。而9.11事件中,針對平民進行大規模殺傷的現象,我們不得不承認這就是亨廷頓所說的文明的沖突,盡管基督教和伊斯蘭教世界中大部分人并不愿意看到。
一、恐怖主義暴力方式的特點
在整個世界憤怒的譴責、莊嚴的聲明、慷慨的誓言、迷茫的眼神以及失魂落魄的背后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恐怖主義是個帶有對某種非常規、非正統的暴力使用方式進行道德、法律譴責色彩的現代名詞,其字面含義遠遠不能代替其復雜的歷史和現實內涵。如果不考慮價值評價問題,恐怖主義是一種暴力對抗的方式,它既可以被排除在"戰爭"概念之外,也可被接納于其中。這就因人、因國、因時而異了。這種暴力方式往往產生于極不平衡的暴力對抗情形下。也就是當極強同極弱兩個極端構成對抗關系時,極弱的一方往往不會遵循常規的暴力游戲規則,因為按照常規的暴力游戲規則,弱者除了被消滅外別無他途。尤其當弱者獲得信仰和正義(不論哪種價值體系,比如伊斯蘭、基督教、民族主義、國際主義、共產主義、)雙重支撐時,就會毫不猶豫地選擇這種暴力方式。古今中外、東西文明都一樣,因而不管人們出于何種情感,它已經是人類暴力史上的一條規律。兩年前中國學者提出的"超限戰"理論,就是這一規律在人們思維世界中的體現。
于是我們看到了古代的荊柯刺秦王、看到了現代被壓迫的殖民地人民的游擊戰,看到了格瓦拉、阮文縋,看到了許多國家同政府軍作戰的形形式式的反政府武裝,他們有時也故意騷擾平民的生活,而在法制社會和正統社會里,這種暴力方式往往被視作恐怖行為。不同的地方在于:古代的兵器殺傷力及其有限,不然荊柯將帶著炸彈去秦王宮殿引爆,這就跟現代人差不離了。再從游擊戰角度觀察,除了殺傷平民外(這點現代文明社會無論如何都難以接受),國際恐怖主義就是游擊戰的國際化。因此從從某種意義上講,世界并沒有出現新鮮事兒,只不過重新演繹著一個古老的故事。
二、美國的窘境與無奈
雖然9.11事件是現代人演的古代劇,但對美國來說,頗有開天辟地的意義。其中的關鍵是:國際恐怖主義迫使美國開辟了"第二戰場",這可不像諾曼底戰場那樣從地理上來劃分,而是以戰爭游戲規則來劃分。國際社會中的國家政府,即使同美國發生沖突,一般都遵從正統的戰爭游戲規則,哪怕自己吃點虧也不會越矩。所以美國跟俄羅斯、中國、南聯盟、伊拉克、北朝鮮、利比亞、伊朗等國家打交道時,只要對方算算核彈頭、導彈、航空母艦、隱形轟炸機數目便忍氣吞聲,咽下惡氣自己去消化了。所以,在遵守正統戰爭游戲規則的"第一戰場"上,美國可以顧盼自雄,始終占著上風。
但是,國際恐怖主義拖著美國來到了"第二戰場",一切都顛倒了。美國稱雄于"第一戰場"的武器系統完全成了廢鐵一推,美國的對手只是一個被稱作"國際恐怖主義"的抽象名詞,不是明確的國家實體,這個抽象名詞在現實中可變成類似神話中斬不盡的"九頭鳥"似的怪物。"九頭鳥"神出鬼沒,往往打在自己的"七寸"上,且防不勝防,打擊的后果驚天動地,舉國搖晃,但卻不知它的藏身之處。即便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斬了本·拉登一個鳥頭,還會生出無數鳥頭來,而對手的成本極小,只需具備亡命精神就足夠了。這個就是美國已經面臨、并將長期面臨的對手,
雖然在這之前,個別美國人憑著直覺已意識到這種情形,例如,美國陸軍軍事學院教授威廉·馬雷在2000年出版《未來戰爭》一書序言里寫到:"美國軍隊面臨的是不明確的威脅,……不像30年代的美軍,他們在太平洋及歐洲面對威脅時能夠確立明確的作戰概念,而今天的軍隊卻不知道他們將要和誰作戰,什么時候作戰,甚至不知道在哪里作戰。"這一預言今天兌現了,而且這個對手出乎意料地強大,甚至遠遠超過了前蘇聯和華約集團,前蘇聯雖然強大,但是在雙方互為"核人質"的"相互確保摧毀"核戰略勢態下,畢竟不敢攻擊紐約世貿大廈和五角大樓,因為克林姆里宮押在美國人那兒。但是"國際恐怖主義"沒有任何東西押在美國人手里,而美國什么都拽在人家手里,美國搞"國家導彈防御體系"就是想自己擺脫"人質"境地,而成為別人的主宰,而在面對"國際恐怖主義"時,它的境遇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糟糕,居然單方面成為別人的"人質"。于是,美國人遇到了真正的對手而陷入了困惑,怎么會出現這樣的對手?怎么會面對這樣一種形態的戰爭?
也許,中國古代道家理論是最好的解釋系統,老子說:"大象無形",意思是任何事物發展到最高、最大、最強時,就會遁其形,看不見,摸不著。反之,任何有形事物再怎么強而大,都不是最強大的。美國歷史太短,還沒有來得及誕生老子這樣的哲人為他們提供非凡的智慧,因而無法意識到最高形式的戰爭是不存在有形戰場、有形軍隊、有形武器的。"大象無形"在戰爭領域可轉述為"大戰無形"、"大勝不戰"。如果美國人無法領會東方道家思想的精妙,而只需懂得東方文化的一句俗話:"一物降一物"的含義,那么也多少可以明白"國際恐怖主義"找上門來的原委了。美國人從東方文化中學了點皮毛,崇尚的是孫子的"不戰而屈人之兵",以為用強大武力炫耀嚇住對手,就是"不戰而屈人之兵"了,并因連連得手而自以為是,實際上骨子里養成了崇尚武力的惡習,外交上的"單邊主義"就是骨子里這種習慣的反映,而對東方兵學的精華"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美國人卻一點悟性都沒有,正因為對戰爭的理解相當淺薄,故而有今天之大禍。
"9.11事件"產生的兩個事實將對美國和未來世界局勢產生重大影響,一、冷戰后的美國終于找到了真正的對手;二、在這個對手面前,美國強大的國防力量完全喪失了功能。具體地說,"9.11事件"之前,所有感受到美國軍事外交壓力的國家都退居"二線",壓力都會不同程度地減緩,減緩的程度與"國際恐怖主義"同美國對抗的激烈程度成構成反比關系。
由于美國武裝力量是其在世界上推行各種政治外交政策的根本保證,而"國際恐怖主義"在所有人還來不及反應過來的情況下,就將其功能完全喪失,美國人如果懂得世界上不存在不可戰勝的事物,只存在暫時未被戰勝的事物,又怎會以武力為后盾橫行于世呢?美國的武器系統確實無可匹敵,但恐怖主義戰爭幾乎把航空母艦、隱形轟炸機、宙斯盾驅逐艦、愛國者導彈等變成了玩具擺設,整個國防系統有跌入萬丈深崖的感覺。這就震撼了美國世界政策的基礎。值得玩味的是:在"科索沃戰爭"中,美國軍事力量憑借高科技將南聯盟軍事機器撂在一邊,形同虛設。怎料得,僅事隔兩年就出現了戲劇性場面,"國際恐怖主義"也將美國軍事機器撂在一邊形同虛設。"9.11事件"給人們最大的震撼也許是:所有國家包括美國本身都意識美國強大的武裝力量并非沒有制約手段,"一物降一物"的規律對強大的美國同樣適用。在9.11事件發生前,這種意識是沒有的。所有國家都看清了美國強大的底線在哪兒。許多國家即使永遠不會采取恐怖主義手段,但卻永遠地打開了通往"第二戰場"的想象力之門,并在非常時刻將運用這種想象力來達到國家安全的目的。
四、美國的艱難選擇
20世紀的經驗告訴人們,正規軍很難撲滅游擊戰,個別例子是有的,如格瓦拉的覆滅,但絕大多數情況下,雙方往往形成對峙局面,誰也吃不了誰。游擊戰的消失,往往是政府通過與反政府武裝派別的談判來解決的。美國也明白這一點。但美國現在受到尊嚴、面子、憤怒、繼續凌駕"第一戰場"的對手們之上等等其他因素的牽制和干擾,加之過去嘗夠了動用武力處理國際事務的甜頭,所以至少目前不可能同恐怖主義集團進行談判,現在它發誓與其斗爭到底,顯然,可能的情形是美國將長期同國際恐怖主義糾纏在一起。美國人自己也已認識到這點,"這是一場長期的戰爭"。
美國的如意算盤是動用其政治、經濟、軍事、外交等各種手段,消滅以阿富汗為基地的國際恐怖主義,確保9.11事件不再重演。在沒有證明自己武力解決失效之前,是不會進行談判的。然而,這一證明過程將是漫長而痛苦的。"國際恐怖主義"采取的戰術是孫子的"避實擊虛","實"是美國的軍事機器,"虛"是一切非軍事目標。恐怖主義采取超常的暴力形式不是世界輿論所能制止的,這種暴力行為在特有的文明背景和價值體系內獲得自身的合法性,因而不是世界輿論所能制止的。美國跟國際恐怖主義較勁無異于拿萬貫家產同乞丐的一個破碗進行賭博,從以往各國政府同反政府武裝較量的結果看,美國以武力為核心手段的對策未必是明智之舉。
美國的難處還在于如何處理塔利班問題。如果這場反恐怖主義戰爭變成阿富汗境內的改朝換代,變成為維持一個新政府而同撤往山區的塔利班集團的長期游擊戰,那就同防止9.11事件重演的國家最終安全目標遠得太離譜了,甚至是背道而馳。即使消滅了塔利班武裝,又能傷著國際恐怖主義幾根毫毛?能保證美國不再遭受恐怖襲擊?能夠根除這次恐怖事件的真正原因--伊斯蘭世界的仇美心理?還是激發伊斯蘭世界更大的仇美心理?克勞塞維茨說過:發動戰爭的最大忌諱之一是,當我們進攻某個敵人時不要引來另一個更大的敵人而放棄原來的敵人。美國的戰略家們都是克勞塞維茨的信徒,但為內政外交所迫,他們目前的做法顯然違背了祖師爺的遺訓。但是,美國不這樣做,又能做些什么呢?
毫無疑問,當真正的敵人突然出現后,美國會放棄原來制造敵人的工作,對"第一戰場"的對手們會客氣許多,畢竟這些國家還遵循正統的戰爭游戲規則,也正因為這樣,美國才占了上風,同可惡的國際恐怖主義相比,豈不美國之大幸?原來體會不到這點,世貿易大廈轟然倒塌后,美國體會到了,顯然只要國際恐怖主義死死纏住美國,美國同原來有敵意的國家的關系就會緩和得多。
目前,全世界大都數國家都紛紛表態,不同程度地支持美國,但除了英國這個老跟班像穆仁智跟著黃世仁那樣緊隨其后,到底有多少國家真心實意地支持它呢? 那些平時受盡欺負的國家難道不希望美國被國際恐怖主義弄得焦頭爛額?難道希望美國取得"第二戰場"的勝利后再回到"第一戰場"繼續騎在自己頭上?美國人心知肚明,印度、巴基斯坦、以色列、巴勒斯坦、俄羅斯等許多國家已經從紐約世貿大廈的廢墟中撿到了"皮夾子",如果此戰失利,還有更多的"皮夾子"要被人撿走。所以,這場戰爭美國一定要打贏,不然"第一戰場"的軍事外交優勢將逐漸喪失。但發誓要打贏是一回事,事實上能否打贏又是另一回事,美國人心里清楚得很,他們沒有把握,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 最后談一下中美關系。從根本上左右中美關系的因素是前蘇聯的威脅存在與否,東歐巨變后,共同的威脅解除了,中美兩國關系開始逆轉,一直發展到暗地里互為假想敵。筆者前不久認為,除非出現一個代替前蘇聯的因素,兩國才會摒棄前嫌再次走到一起,但看不到這么一個角色在國際社會中出現。現在,"國際恐怖主義"突然降臨,它只對美國構成超過前蘇聯的巨大威脅,并沒有對中國有什么實質性的威脅。因此,中國在突如其來的混亂局面中,在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的情況下,已一舉擺脫被美國長期糾纏的被動局面,處于比較主動和有利態勢。如果美國與國際恐怖主義長期對峙下去,就會發現,中國手中多了許多張外交大牌,在內政外交方面將處于游刃有余地位。
中國在今天的國際局勢中,應汲取科索沃戰爭時期經驗,除了必要的道義上的表態外,應盡量置身局外。當然也可以從長遠利益著想,采取必要的謀略。(原載人民日報總編室《內部參閱》2001年11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