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基泄密它創造了一種新的、更開放的新聞模式,或許我們可以將其命名為“競爭性眾包”:利用傳統媒體的自然競爭,把傳統媒體的分析與傳播能力與網絡社區的審視與糾錯結合起來。這個全球性的“泄密機器”不受傳統的記者規則以及平衡報道原則的限制。這意味著,很難把維基泄密歸于任何一個傳統的媒體種類。
維基泄密(Wikileaks)網站今年成了敢于和世界上唯一超級大國的政權和軍隊對抗的孤膽英雄。2007年4月份,它披露美軍在伊拉克阿帕奇直升機對地面上的人群開火、造成包括2名路透社記者在內共18人死亡的視頻錄像而名聲大噪,今年7月,它再爆驚人之舉,將其所獲得的阿富汗戰爭情報提供給英國《衛報》、德國《明鏡周刊》和美國《紐約時報》進行大幅報道,并在網站上將9.2萬份美國軍方機密文件公開。這是自1971年五角大樓泄密案后,美國軍事史上最大宗的情報泄密事件。
事發后,白宮發言人、美國國家安全顧問、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以及國防部長無不出來強烈譴責維基泄密,稱其公開這些信息是“違法行為”,可能危害國家安全。同時,奧巴馬政府又宣稱泄密文件屬于“過時”或“低級別”軍事報告,果真如此,它們又怎會危害國家安全呢?最可笑的是,他們指責維基泄密不負責任,說這家網站沒有跟美國政府聯系過;又說鑒于維基泄密本身反對阿富汗戰爭,所以它不是客觀的新聞來源。那也就是說,維基泄密刊發的文件都是不值得采信的東西。可這樣美國政府又何必如臨大敵呢?
維基泄密網站(http://wikileaks.org/)的簡述則自稱是一項“跨越多個司法管轄區域的,保護泄密者、記者、活動分子等擁有想向公眾公開的敏感材料的人士的公共服務”。自從2007年7月成立以來,維基泄密就在全球致力于獲取、公布和保護這樣的敏感材料,并把自己的工作建立在一個原則之上:人類共同的歷史記錄必須是完整無缺的;所有人都擁有撰寫新的歷史的權利。維基泄密如此自述網站的宗旨:“我們相信,政府活動的透明導致腐敗的減少、治理的改善,令民主政體更加強大。所有的政府都會因自己的人民以及世界共同體的監督而獲益,而這種監督有賴于信息。歷史上,信息是昂貴的,無論從人類生活還是人類權利方面來說都是如此。然而隨著技術的進步———如互聯網與加密術———傳播重要信息的風險降低了。……我們相信,不僅需要一個國家的人民來保持其政府的誠實,而且需要其他國家的人民也來監督同一政府。”
可以清楚地看到,維基泄密的宗旨一定會令其與世界各地的政府發生沖突。一個事實上的網絡國家(Netstate)正在崛起,威脅著現有民族國家。今后幾十年,我們將會看到民族國家激烈然而可能是徒勞無功的戰斗,企圖對一個越來越強大的、單一的全球互聯網施加控制。
另外一方面,維基泄密所信奉的“所有人都擁有撰寫新的歷史的權利”也使它注定要和現存的新聞機構產生齟齬。紐約大學的新聞學教授杰羅森把維基泄密稱為“世界上第一個無國界新聞組織”。維基解密整個架構設計就是跨國界的:維基泄密的服務器設在瑞典和比利時境內,兩國都有全世界最嚴密的對新聞消息來源提供保護的法律。同時,它也在美國等多個國家設有服務器。維基泄密的工作團隊僅有5位全職人員,目前,公開身份的只有德國的網絡工程師丹尼爾施密特和創始人朱利安阿桑奇。來自全球的數百位記者、工程師、法律人士、視頻加密專家,作為志愿者幫助它維持運轉,許多人僅參加一小部分工作。這樣的架構保證了,如果維基泄密在一個國家遭到打擊,服務器可以馬上轉到另外一個國家去,令它得以置身于任何政府或法律系統所能染指的范圍之外。
對這種嶄新事務政府不知道該怎么辦,傳統的媒體也同樣不習慣。當三家知名媒體———《衛報》、《明鏡》和《紐約時報》拿到維基泄密提供的文件拷貝時,它們遇到一個獨特的困境:既無法核實消息來源,也無法阻止這家網站公布材料,不管它們自己是否打算做任何報道。三家媒體唯一能做的是,通過官方來源證實材料的真實性,同時從材料中挑選看上去最可信的部分。最終我們都看到了以兩種形式發出來的信息:具有公信力的傳統媒體所做的經過審核的敘事,以及網絡風格的在線全文,如果三家媒體的編輯有任何膽怯之處或是盲點,全部會被后者暴露于天下。
《紐約時報》在報道前加了編者按,維基泄密在向其提供機密文件時,要求它只有在7月25日時才能刊發報道(盡管它提前一個月就拿到了文件),因為屆時維基泄密要在互聯網上公布所有的材料。最有意思的是,編者按也說:“應白宮的要求,本報也呼吁維基泄密勿在網上公開任何可能引起傷害的材料。”這里我們看到一種新的力量對比:國家有秘密要守,但卻無力阻止秘密的泄露;無國界的新聞組織決定如何披露秘密;而全國性報紙夾在其中,充當為兩方牽線談判的角色。
你不得不佩服維基泄密的出色基礎設施和做事策略,例如,有意把阿富汗戰爭秘密文件提供給少數幾家媒體,制造市場稀缺性。現在,假如你是一個擁有爆炸性材料的泄密者,你會選擇一家為某國政府法律所限的報紙呢,還是維基泄密?前者可能會被政府所迫,要求記者交出消息來源,而且你給到報社手里的材料可能上網,也可能不上網;而后者沒有固定地址,不懼傳票,還會把所有的東西都上網———并且,它還是信息加密方面的專家。
維基泄密向傳統媒體提出的挑戰在于:第一,這家以“人民的情報機構”自居的網站開啟了一種高科技調查新聞,令新聞業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的報道習慣。例如,阿桑奇認為新聞應更像科學,原始數據、事實都應是可公開、可證實的。第二,維基泄密也創造了一種新的、更開放的新聞模式,或許我們可以將其命名為“競爭性眾包”:利用傳統媒體的自然競爭,把傳統媒體的分析與傳播能力與網絡社區的審視與糾錯結合起來。第三,這個全球性的“泄密機器”不受傳統的記者規則以及平衡報道原則的限制。盡管阿桑奇號稱要搞“科學化的新聞”,但他卻又強調,他的使命是要揭露不公正,而不是對一個事件提供不偏不倚的記錄。
倫敦城市大學新聞學教授羅伊格林斯拉德指出,盡管維基泄密本身或許并不客觀,但是它將更多原始素材公之于眾的做法將讓新聞更加透明。維基解密本身不對文件的真實性做出判斷,判斷取決于讀者、編輯和網絡社區。張貼虛假材料可以很快被其他用戶糾正,用戶們的集體智慧可以快速準確地傳播、核查和分析。
這意味著,很難把維基泄密歸于任何一個傳統的媒體種類。該網站的運營者既非新聞人,也不是真正的黑客。他們處在技術與新聞的交叉地帶。
(來源:胡泳 北京大學新聞學院副教授 編輯:陳璐)